足行万里书万卷,一生临证未曾闲
忆陈鼎三先生
江尔逊口述张斯特整理
陈鼎三小传
陈鼎三(~O),字宗錡,四川乐山人。十五岁从文学医,后拜师于邑之宿医陈颖川。陈老潜心歧黄,嗜书如命,不仅能背诵四大经典著作原文(其中《内经》是重要篇章),且能背诵一些名家的注释;博览群书,兼收并蓄,虽特别推崇仲景学说,亦喜用汉以后医家的独特经验。临证识精胆大,刻意求工,以救治伤寒坏证,逆证名噪遐迩。壮年以后,热心于医学教育,诲人不倦,培养和造就了一批具有真才实学的地方名医。著有《医学探源》六卷(郭老沫若亲笔署面)、《中国医学常识》、《心腹诸痛论》、《柴胡集解》等。
先帅陈鼎三世居苏稽镇,其父陈光先乃外科名医,尤精于治疗疔毒及刀伤。陈氏兄弟六人,他居第五,虽自幼聪颖好学,然禀赋不足,体弱多病。十五、六岁时,父令其改研歧黄之术,以期自医。初由其父指示门径,后拜师于邑中名医陈颖川先生。颖川医道甚高而秘不示人,因其子好中医外科,遂与陈光先易子而教,相约务传医之精要。自是陈老潜心于方书,终身不辍。
多读还须善悟
先师常说:读书百遍,其义自见。认为一本书,只读一遍,其真正价值是不可能理解透彻的,往往很多地方会被忽略过去,如果忽略的地方恰好是全书的精华所在,那就太可惜了。特别是对经典著作及各家各派的代表著作反复精读,乃是古往今来有所建树的医家卓有成效的途径之一。取法乎上,得法乎中,取法乎中,得法乎下。对经过千百年流传下来的医典精品,就应该认真读,重点读、细读、精读。在对医籍的博览上,每得一医书,便如获一珍宝,必废寝忘餐,读然后快。如此数十年如一日,上至《内》、《难》、《本经》、《伤寒》、《金匮》以及晋唐以后各家学说,下至明、清医家及近代医林著作,莫不博览精研,颇具心得。
陈老主张背诵一些经典著作和经典条文,他能全文背诵《伤寒》、《金匮》、《本经》、《温病条辨》及许多重要注家之注。对《内经》的重要篇章皆能大段背诵,对注家更是如数家珍。所以,对学生和同道们讲解病机时,广征博引,令人叹服。中年以后,据自己历年来的体会,得出这样的结论:不可囿于背诵,但又不可不背诵,应该有重点的背诵。譬如破竹,数节之后,皆迎刃而解(《晋书·杜预传》)。为此,他钩玄勒要地整理出《医学探源》一书,用以授徒,其中就包含这个意思。
陈老为什么主张背诵呢?他认为临床经验用文字表现很难全面,而读书人对同样的文字之理解,又会受到文化水平、临床经验、阅历、判断力和想象力等种种因素的影响。因此,要还原到作者所需要用文字表达的实际情况,其准确性就比较差。我们根本不可能走到已经作古的前辈名家面前,由他们通过实际病例讲解总结成文字的东西,既无名师亲授的可能,那么就只有通过精读,反复读,以至背诵,再在临床上去反复揣摩,从中悟出真谛,这是其一。其二,经典著作中的条文,乃是从无数病例中总结出来的具有规律性的东西,也就是俗话所说万变不离其宗之宗。记住它,背诵它,就能在临床上触发思绪,吃透精神,从熟生巧,别出心裁。先师常引朱熹语:循序而渐进,熟读而精思。并认为所谓精思,其中包含善悟,不从中悟出些道理来,又何能谓之精思呢?古往今来,善于而且能够背书者不乏其人,但要学而有成,还必须善悟,不然只能成为蛀书虫。基于上述思想,先师教育我们读经典著作要注意三点:①原文是作者的思想,注解是注家的体会,读注能增加判断力和想像力,也就是说能增强悟性,要从这种意义去读注,②不要死抠字眼,要首尾相顾去读,方能得到较全面的认识,这是因为任何文字都有局限之处,③要善悟,主要是通过临床去悟出用文字无法说明白的东西。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。
陈老行医六十余载,对每一病案,必坚持理法方药完整,严谨不苟。用药洗练,以经方为主,兼及各家;时方常用《条辨》方,很少杜撰自制,每方必有来源,加减必有依据。这是因为他一生以诊治坏症、逆症著称,其中有不少是因误治所致。他目击病人之苦,深惋医道之淹没,所以非常严格地要求自己。为了自勉,为了育人,他把自己的诊所命名为是知堂,取《论语》知之为知之,不知为不知,是知也的含义。对此陈老一生,身体力行,自成一家医风。
在学术上,陈老推崇经方,可谓经方派,然亦赞赏汉以后的医家成就。虽极喜《伤寒杂病论》,但亦肯定温病学说,认为病无定体,千状万态,当用何方,各依情势而定,不可按图索骥。世上哪有照着书本条文去害病的道理呢?
三十年代,我初学医时,有唐瑞成者,男性,年五旬,体丰嗜酒。一日闲坐茶馆,忽四肢痿软,不能自收持(弛缓性瘫痪)而仆地,精神清爽,言语流畅,诸医诊之不知为何病。陈老诊之曰:此名风痱,中风四大证之一,治宜《金匮要略方论》附《古今录验》续命汤。投方一剂,次日即能行动,后屡见先师用此方效如桴鼓,活人甚多。后我运用此方治疗多例现代医学所称之脊髓炎、多发性神经炎、氯化钡中毒等疾病,效果良好,有时称之效如桴鼓并不为过。如雷xx,男,十八岁,四川蛾眉县xx社工人,住院号,入院日期一九六五年八月二日。患者于入院前二天晨起床时,突然颈椎发响,旋觉右上下肢麻木,活动障碍。一,二小时后全身麻木,并气紧,心悸,呼吸困难,尿闭。医院治疗二日无效,医院抢救,经抗感染及对症治疗仍无效后转来我院。经西医诊断为急性脊髓炎、上行性麻痹,收住内科病房。当时患者除上下肢麻木、不完全瘫痪外,最急迫的症状是呼吸、吞咽十分困难。除给予抗感染,输液及维生素等治疗外,还不断注射洛贝林、樟脑水和吸氧进行抢救。然患者仍反复出现阵发性呼吸困难,呈吞咽式呼吸,时而瞳孔反射、全身探浅反射均消失,昏迷。如此一日数发者六日,救治罔效,危象毕露,家属已再三电告家乡准备后事。为遂病人家属要求,乃于八月九日上午邀中医会诊。我诊时,见危象过后患者神志清晰,语言无障碍,自觉咽喉及胸部有紧束感,呼吸、吞咽十分困难,全身麻木,左上肢不遂,咽干,舌质红,苔黄薄,脉洪弦而数。断为风痱,治以《古今录验》续命汤;干姜3克,生石膏12克,当归9克,潞党参12克,桂枝4.5克,甘草3克,麻黄6克,川芎3克,杏仁6克。并针刺风府、大椎、肺俞、内关,留针十五分钟。第二天(八月十日),服上方一剂后,左上肢已能活动,口麻、全身麻木减轻,吞咽、呼吸已不甚困难,停止了西医的抢救措施和药物。守方再服一剂,左上肢已较灵活,左手能握物,口、全身麻木消失,呼吸、吞咽通畅,能食饼干。唯胸部尚有紧束感。续以原方随症加减,连服四剂,诸证消除,继以调理气血收功,于八月二十三日痊愈出院。
我又曾目睹老师用十枣汤、控涎丹治疗顽固性全身严重水肿,大量腹水,小便极少,经多方医治无效者,先健运脾气,待胃纳正常时,配合十枣汤或控涎丹以攻逐,服后并不呈现恶心呕吐及泻下逐水作用,而是尿量骤增,浮肿腹水迅速消退。我在西医的配合下,运用先师的经验,对表现为顽固性的严重水肿、大量腹水的慢性肾炎或肾病综合征患者,每能起到较好的利尿作用,肾功能亦随之改善。这方面的体会,我在《河南中医》一九八一年第六期《对肾病综合征用十枣汤、控涎丹利尿消肿的经验》一文中已做了介绍,此处不赘述。
陈老虽以识精胆大、善用经方名噪遐迩,但却绝少门户偏见,对各家有效方剂亦常能得心应手地加以运用。如一九三四年,先母患大头瘟,头面焮肿,灼痛难忍,皮极光亮,眼不能睁。卧床旬日,在本地治疗无效。其时我正随陈老学医,家中来信,嘱请陈老诊治。陈老至,疏方为:银花、菊花各30克,鲜地丁克,生甘草15克(名三花饮)。一剂显效,三剂而痊。我因素体尪羸,十余岁时,偶患感冒。咳嗽,胁部牵制疼痛,如翻身、转侧、深呼吸时牵引作痛,寒热往来,一日几十度发,每次数分钟或十数分钟不等。发时背心如冷水泼之,顷刻又如火燎之。服小柴胡汤加减无效,卧床不起,饮食不进,先师诊后,用《温病条辨》香附旋复花汤,服后则呕吐,吐出粘涎碗许,越半日,寒热、胁痛即除矣。后又曾外感,咳嗽痰多,胸部牵制作痛,用六安煎不效,改服香附旋复花汤亦不效,又数次更方,皆不中窽,病益剧。呼吸活动均牵制胸部作痛,仰卧于床,不可稍动;气喘痰鸣,痰稠粘如饴糖之筋丝状,咯至口边而不出,需以手捞之。七日之间,精神萎顿,势近垂危。先师诊之,谓此乃痰热伤津,燥痰壅塞气道,正唐容川所谓上焦血虚火盛,则炼结津液,凝聚成痰,肺为之枯,咳逆发热,稠粘滞塞,此由血虚不能养心,则心火亢盛,克制肺金,津液不得散布,因凝结而为痰也,豁痰丸治之。乃用豁痰丸为煎剂,因深夜无竹沥,权用莱菔汁代之,连尝两煎,病无进退。天亮后,急备竹沥几汤碗,仍煎豁痰丸,以药汁与竹沥各半兑服;下午三时服头煎,黄昏服二煎,至夜半,觉痰减少,气喘胸痛减轻,竟可翻身。又服三煎,次晨诸症大减。胸中之痰涎,既未吐,亦未下,无形中竟消失矣,并能知饥欲食。守方再进一剂,便可扶床行动,二日后即可出门。改用气阴两补合调理脾胃方药,病竟霍然。我根据先师经验,对急性支气肾炎、慢性支气管炎急性发作、支气管哮喘,肺炎,特别是腹腔内各种手术后引起肺部感染而出现咳逆上气,咽喉不利,痰涎稠粘,咯吐不爽,胸闷气喘,口干欲饮,入水则呛,舌红而干,苔黄腻,脉滑数无力者,用豁痰丸治之,效果颇佳。(具体内容可参考《河南中医》一九八二年第二期《陈鼎三、江尔逊用豁痰丸抢救痰热伤津壅塞气道危症的经验》文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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